”
亲生母亲对面不相识,还一脸恭敬为自己斟酒,林惊蛰看着她的笑脸怔楞了一下,这种感觉还真是奇妙。
自己喝了这杯酒应该会折寿的吧?他心中自嘲地想,因此那杯酒只百无聊赖地沾了沾嘴唇,便随手搁在了旁边。
他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碰上这两个人,如果可以的话,他倒宁愿自己一生都不要和对方相识。或许是一种逃避吧,但也允许他胆怯那么一次。前世的江恰恰和齐清击碎了他的生活,他的世界,他的一切,他是倒在他们脚边彻头彻尾的手下败将。
林惊蛰几乎不敢去回忆父亲去世后自己得知真相去找到江恰恰对峙的场景,那是一场亘古的噩梦,在以后的时光中巍然不动地伫立在他的梦境里。
那大约是在98年,临近千禧了,群南的经济发展已经欣欣向荣,齐清地产更是成为了群南省最大的一家地产公司。
因为送出去的那批古董打下的背景,长期的政策倾向让这家地产公司发展速度比火箭还快,早早便已经敲钟上市。
齐清那会身家斐然,看他的时候全程都是扬着脑袋的,眼神鄙夷又厌恶,简直就像是在看一只苍蝇。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把怒火发泄在江恰恰身上,因为那会儿的江恰恰手握了齐清地产接近百分之二十的原始股,已经成为了这个商业帝国内除了齐清外持股最多的一个股东,联合其他散股股东,她可以轻易将齐清从董事长的位置上赶下来。
更何况,他们那时还有了“爱情的结晶”,家庭构架成为了稳固不破的三角形。
但早已在齐家站稳脚跟的江恰恰没有了后顾之忧,却仍旧不欢迎林惊蛰这个儿子,她只出来见过林惊蛰一面,重点就是给钱,像打发一个频频骚扰她的敲诈犯。
林惊蛰把钱甩她脸上了,但是他几乎万念俱灰,又是那种臭脾气,后续不知捣了多少乱,几乎让江恰恰和齐清颜面尽失,且终日惶惶林惊蛰可能会报复他们“爱情结晶”的威胁,虽然林惊蛰并没有真的去做。
但再多的报复,都无法让时光倒流,也不能改写既定的事实。
江恰恰不爱他,甚至看不起他,避他如蛇蝎,一切的亲近只是为了利用。
林惊蛰决计想不到有生自己能看到对方如此恭敬讨好的举止,因为他没有喝完那杯酒,江恰恰甚至还很是不安。
他没有什么诸如扬眉吐气之类的情绪,却不想再去照顾对方的想法了。
汪全用一瓶酒让自己从客人变成了常驻嘉宾,也不知道他们原本是在谈什么事情,总之敬酒之后汪全就再没回去,恰逢一桌人饭吃得差不多了,他便自告奋勇,提出安排之后的活动。
老男人们在生意场上还能有什么活动?林惊蛰是不太想去的,长青市的接待班子响应热烈,桌上也有好几个人蠢蠢欲动,无奈之下,他也不好太不合群。
这年头夜晚的销金处还叫着十分土气的具有年代感的名字——夜总会。
长青做工厂和矿产生意的商人多,这都是最能来钱的生意,暴发户推动产业链,因此长青的夜总会奢华程度丝毫不逊色燕市的几个著名场所。
汪全明显是这里的常客,带着一帮人刚进门便惊动了夜总会的管理层,经理亲自出面邀请众人进了最顶级的包厢,上了一桌洋酒,随后就是蜂拥而至的妖娆美人。
林惊蛰余光看着齐清那边,江恰恰对这种场景看上去没有一点的排斥,她和齐清结婚是为了什么?齐清看上去还一点都不尊重她,甚至主动地跟朝自己敬酒姑娘干了杯酒。
她为之放弃一切的婚姻原来就是这样的么?
林惊蛰摆开坐在自己身边贴近过来给自己倒酒的女孩,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邓麦注意到这边,有些担心,刚想上前劝说他少喝点,那边玩儿翻的老板们便生拉硬拽扯着他摇色子去了。
林惊蛰心情不怎么好,他跟人应酬,推杯换盏,难得没有推脱,对敬来的酒几乎来者不拒。
这辈子他本来也没怎么花天酒地过,酒量远不如前世的好,多喝了几杯之后,脑子就迷糊了起来,周围谁是谁都分不清了,只皱着眉头卖力扒拉开为他倒酒的姑娘时不时摸到他腿上来的手。
坐在旁边的肖驰眉头微皱地看着这一幕,他只和有生意往来的几个人喝了点酒,也不参与胡少峰玩到飞起的诸如“谁色子点最大谁亲姑娘一口”这种荒唐无度的游戏。他坐在这里,禁欲的模样就像是一个还没剃度的出家人,格格不入却又格外诱人,因为模样英俊,刚才他周围也很是热闹了一会儿。
不过姑娘们没一会儿就被他的冷淡击退了,留下的那几个也不敢放肆,只规规矩矩给他剥点瓜子什么的,肖驰还嫌弃她们身上香水味重,不肯吃。
他只盯着林惊蛰,林惊蛰莫名情绪低落的原因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对方这会儿大概是喝多了。
桌上一整瓶酒有大半进了他的肚子,喝得他脸色微红,连眼睛里都泛着微微的红色。林惊蛰本来就长得好看,他显小,还白,平日里脸色严肃时因为气势的缘故让人不敢接近,喝醉后却无端的一脸委屈,像受了什么大欺负,让人特想拼命安慰他。
肖驰表现的油盐不进后,四下女孩们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在他身上,刚才为了谁去给他倒酒,还爆发了一轮暗藏硝烟的小斗争。林惊蛰却全然不知,或者说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上头。
嘿!过分了吧!胸都快贴人胳膊上了!
眼见这颗毫无自保意识的香饽饽已经处于了群狼虎伺之下,肖驰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丢下身边还在剥他并不吃的瓜子的几个人,上前拍了拍贴坐着林惊蛰的那个动作越发过分的姑娘的肩膀,示意对方和自己换个位置。
那姑娘被他驱赶开,一脸莫名其妙地加入了剥瓜子的队伍。
肖驰按住林惊蛰端酒杯的手,低声道:“别喝了。”
林惊蛰转头眯着眼睛辨认了他一会儿,认出他来,摆了摆手:“我没事——”
这近距离的一眼让肖驰可算近距离看清楚了他的模样,也总算理解那个对满屋子脑满肠肥的中年老板都没什么兴趣的姑娘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主动了。他叹了口气,盯着对方水光潋滟的大眼睛,掐了一把对方的脸:“你喝醉了。”
林惊蛰扒拉他的手。
肖驰从果盘里拣出一块金黄的哈密瓜,塞他嘴里,林惊蛰顿时安静下来,坐在那双手捏着那块略微有些大的瓜认真地吃着。
他用门牙在瓜上啃下一块,然后慢吞吞咀嚼着,态度严肃认真,眼睛又大又圆,就像是一只蹲在树杈上吃果子的小松鼠!
肖驰嘬了一口自己拿完瓜后沾着甜水的手指,一时间看得挪不开眼睛,林惊蛰一心一意地吃完这块瓜后发了会儿呆,好像又想去拿酒,肖驰眼疾手快又挑了一瓣西瓜,塞到他手上。
包厢的两端玩得热火朝天,音响里放着并没有人会去唱的歌,唯独中间这块区域健康又安静,肖驰什么也没干,他喂林惊蛰吃了一晚上的水果!
而且完全乐在其中!
好容易摆脱了迷魂阵的邓麦终于得以抽身,林惊蛰那会肚子已经吃得溜圆了,打嗝都成了一股果酒的味道。邓麦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也玩不下去了,看了眼时间,便提出第二天还要考察,不如先回招待所休息。
这一路舟车劳顿大家确实十分辛苦,这一提议顿时便得到了所有人的同意,只是散场还需要片刻,代高峰便让接待班子先开车载喝醉的人回去。
肖驰还有些事要和他谈,只能怏怏地目送林惊蛰被邓麦扛走,他留在原地,就长青市地块发展的预估和代高峰开完短会,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
这期间他在代高峰震惊的目光中吃完了果盘里所有剩下的果子!
长青市的招待所虽然比市里的其他酒店要好一些,但仍旧十分落后,肖驰走在昏暗的走廊中,凌晨一点,他非常疲倦,脸上却看不出任何倦容,代高峰和曹市长一左一右走着,说是大家顺路,但目的明显是为了送他。
胡少峰已经喝成傻逼了,被招待组员一左一右扛到了别的房间,肖驰循着自己红色圈子的钥匙上胶布上写着的数字,找到了他的608房。
他打开门,回首,脸上的表情让还想跟进去继续谈工作的两个人犹豫了一下。代高峰虽然在商场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仍旧忌惮自己这个高深莫测还背景惊人的远房侄子,肖驰扫了两人一眼,仍沉声邀请了一句:“进来坐坐?”
代高峰停下脚步,看了眼他平静的表情,想想还是道:“不了,时候不早,你早点休息吧。”
这群考察团明面上是代高峰组织的活动,实际上合作能否谈成关键点都在肖驰的看法上。曹市长原本想趁热打铁,但见状也只能作罢:“是啊,肖总一路辛苦,有什么话题我们明天再谈吧。”
肖驰与他们客气了几句,进屋后,关上门,打开灯,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脱衣服洗澡。他已经快被自己身上衣服沾到的烟酒气味熏吐了。
肖驰仔细地洗澡刷牙,回忆着这一天的工作有没有出现什么纰漏。长青这块大蛋糕他是想啃上一口的,也看上了好几块不错的地,代高峰问他意向时他挑拣着说了一些,但也有保留。代高峰虽然是他的叔叔,但生意场上,肖驰谁都信不过,就连胡少峰,也未必知道他所有的筹备工作。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洗干净后打湿的卷发湿漉漉贴在轮廓分明的面孔上,他的眼神太过犀利,在不明确表达出“高兴”这个态度的时候,往往看上去都像是在不悦中,他也已经习惯了别人小心翼翼的揣测。
他跟林惊蛰真的是两个极端,林惊蛰总是笑眯眯的,不笑的时候看起来虽然同样深不可测,却也明显是好相处的性格。
想到此,肖驰吹干了一头的头发,蓬松地顶着它们,将洗澡前摘下的佛珠戴回到手腕上,回到房间。
将那件因为太热根本不可能穿到的皮衣挂进衣柜里,他仔细抚平上面的褶皱,睡意昏沉,他朝着床走,沿途有一些不满意。长青这的招待所管理方式实在是太混乱了,桌上的水杯都摊开着没有收拾好,里面还盛了半杯水。进来前曹市长还跟他说这间屋子特意让人全面消毒过,看来只是搪塞他癖好的客套话而已。
要不是太困了肖驰这会儿肯定得出去另找个酒店睡,招待所甚至连床都没铺整齐。
滑进被窝里,关了灯,嗅着被褥明显消毒过的和混乱的整理方式不太一样的气味,肖驰有些不悦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下一个瞬间,他舒展开的腿好像触碰到了什么,一个激灵坐起身来。
阿弥陀佛!
他迅速开灯,下床,锋利的视线落在宽大床上另一边那个不是很明显的鼓包上,然后抓住被褥的一角,狠狠掀了开来——
一个修剪着短短的圆寸的弧线漂亮的后脑勺露了出来,再往下是纤细修长的脖子和瘦削的身体。林惊蛰可怜巴巴地蜷成一团侧卧着睡得天昏地暗。
因为掀开被子,入夜后微凉的空气涌了上来,他冷得哆嗦了一下,发愁地缩得更紧了一些,挣脱出浴袍的上半截身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肖驰陷入了长久的震惊里,他下意识将被子轻轻地盖了回去,还安抚地拍了两拍。
怎么回事?不是一人一间房吗?这里是608没有错啊!为什么林惊蛰会在这里?是谁搞错房间了?
林惊蛰在他震惊的情绪中睡得人事不知,砸吧了一下嘴,不知道梦到什么,弓着背缩成了一只小虾米,然后不声不响地,一行泪水突然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这一突发状况就像是一记惊雷,在肖驰心底轰然炸响,吓得他差点跳起来。
菩萨啊!这是怎么回事?!这可怎么办才好!
肖驰方才的睡意和以往对人的沉稳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张开了手做出茫然的“抱抱”状态,想了想又觉得这样很傻,蹲了下来,抽了张纸轻轻为林惊蛰擦拭眼泪。
林惊蛰哭得很凶,原本一点动静都没有,但大概感觉到旁边有人在安慰他,之后竟然小声哭抽泣了起来,缩成一团,可怜得像是一只没有人要的小老鼠,鼻子都哭红了。
他这样哭着,嘴里喃喃还在说着什么,肖驰一句也没听清,轻轻推了他两下,又不敢用力,根本没办法把人推醒。
怎么办啊!
肖驰抓着纸,心尖微微抽痛着,头脑一片空白。
肖驰先生在他二十三岁的这一年遇上了他人生中前所未有的重大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