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自家事自家知,孙传庭这件案子,说皇帝圣明,倒是和骂人差不多,李孟这一句反问,让孙传庭楞了半响,苦笑了几声,开口叹息着说道:
“李总兵请回,老夫这边还有不少东西要看,改日再聊吧!”
每日你看这些东西是为了消闲,别说的好像是公务大事,李孟腹诽了几句,笑着起身就要告辞。
正当这时候,外面两名亲卫招呼了一声,捧着几份文卷走了进来,亲卫行礼之后禀报说道:
“大帅,这是这两日刚到的塘报和邸报,还有下面几处的文书情报,按照老太爷的吩咐,抄录后送过来了。”
李孟点点头,心想就这么走了这次拜见又是半途而废,还是继续坐一会,委实是气闷,自己堂堂一省的总镇,在这里低声下气,但胶州营现在是真的缺人才,自己作为统领也有责任去招揽和请求。
看到李孟坐在那里,孙传庭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反倒是缓声的说道:
“把近日的文卷拿过来吧,桌子上清理下。”
那两名亲卫彼此对视,都有些恼怒和无奈,孙传庭果然是身居高位之人,使唤下人都这样自然而然,但别说是李孟坐在这里,就算不在,也严格要求必须要客客气气的对待,只得是把桌面清理干净,把装订起来的邸报和塘报的文件交到了孙传庭的手中。
等这两名亲卫出去之后,李孟却想起这两天的邸报和塘报,自己还没有看,校阅两营的兵马可不是一两个时辰就能做完的,不过让李孟感觉到欣慰的是,陈六和张江在两淮之地,丝毫没有放松训练。
这次轮换回来的两个营,虽然都是新兵为主,可行兵布阵都老练很多,比起驻扎在山东这些“半老”兵,要显得更有杀气。
李孟心中也是明白,而今各部训练都是死抓,从训练上能区别出高下已经不容易,大家都欠缺的是实战的经验,两淮至今尚没有完全的平靖,淮北军和淮南军大战小战不断,士兵们见过血,杀过人,当然不一样。
“咣当”一声,这突然的声响把李孟吓了一挑,书房的门立刻被推开半边,几名亲兵紧张的看着里面。
李孟对面的孙传庭已经站了起来,手中拿着方才递上的邸报和塘报文卷,文卷的纸张被抖动的哗哗作响。
现在的孙传庭那有什么重臣气度,胡须乱飘,大声的喝道:
“闯逆入河南,闯逆入河南,这是纵虎入山,必成大祸,快些准备快马信使,上奏天子,速速调派兵马围剿。”
看着孙传庭这番失态,李孟也有些目瞪口呆,不过稍一反应过来,就觉得这情景委实是有些悲凉,外面的士兵看见无事,顺手带上了门,李孟清清嗓子,开口说道:
“孙先生,孙先生……”
李孟第一声提醒,孙传庭就反应过来,手臂僵在半空中,屋中安静了半响,孙传庭的手臂垂下,无力的坐回了椅子。
方才这场面看似有些好笑,但李孟的心中却一阵阵抽紧,这时候听到孙传庭缓缓的开口说道:
“老夫是诏狱里面的罪臣,已经死去的孤魂野鬼,却还想着上奏,委实是可笑,可笑啊!!”
声音越来越低,孙传庭满脸全是颓然之色,人在这瞬间好像是老了十几岁一般。
这情景李孟也不知道说什么,他上前拿过那文卷翻了几页,上面说着“闯逆十一月至内乡,河南贼寇纷纷结伴相投,四五日,已有近十万之众……”。
邸报塘报的从前对李自成的描述就是“苟延残喘,仅余千人”,李孟对这段历史有明确记忆的就是,李自成率领大顺军进入京师,大明在北方的法统宣告灭亡。可这两年多,李自成的闯军被官兵打的灰头土脸,在灭亡的边缘徘徊。
李孟所担心的就是,这个时代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发生“蝴蝶效应”,原本不会有胜利的满清入关取得了小胜,山东的大灾被把损害降到最低,其他的历史事件会不会也受影响。
看这邸报,心中倒是放下些心来,这历史应该还在原有的轨道前进,自己还能利用对历史大势的大概了解,占些先天性的优势。
孙传庭的失态被李孟看在眼中,倒是觉得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李孟清清嗓子,开口劝说道:
“孙先生,千余人亡命入河南,仓促间聚成十余万,未免根基不稳,朝廷兵马腾出手来,这闯贼也逃不出败亡的结局!”
李孟这番宽慰的话说完,坐在哪里的孙传庭摇摇头,低声的说道:
“怎么是仓促成军,当日见李闯在河南本就有不少旧部在,这些年始终没有停下活动,此次聚成,又是在河南通衢之地,必成大害。”
孙传庭刚一低头却猛然想到了什么,抬头问道:
“在今年六月间,李总兵曾经率领山东兵马去开封城下救援,大获全胜,眼下河南兵马尽在湖广四川之地,周围能调动的也就是李总兵麾下的兵马了,那河南巡抚李仙风上次也是见过齐鲁兵马的威风,这次形势危急,恐怕顾不得什么官场体面,会直接向朝廷要求鲁兵救援。“
李孟干笑几声,手中这么大的实力,就算是低调也低调不起来,而坐在那里的孙传庭,方才的焦急惊慌已经是消失不见,盯着李孟问道:
“河南告急,李总兵去救,没有什么好处,不去救,却可以保境安民,咱们的大明的将军在这个局面下,不听调的倒是多啊,李总兵,若是调你,你去不去?”
李孟略一沉吟,后退几步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满面笑容的说道:
“孙先生,若是朝廷调我兵马去河南平贼,那我自然要去,有些事,孙先生看的还是短了些,怎么能说没有好处,大有好处啊!”
说完这句话之后,李孟起身抱拳告辞,今日和孙传庭交流已然是不少,倒是能看出境遇不同,人的心态涵养也是不同,孙传庭表面上镇静,可心中想必是并不平静,无罪下狱,天下如此糜烂,孙传庭的心也凉了。
而且最后方才孙传庭所说的朝廷调兵一事,和胶州营自己的判断分析差不多是一致的,若是李自成真在河南这么闹起来,山东兵马肯定是会被调动,早做谋划的好。
从前朝廷调曹州总兵刘泽清去河南平贼,除却第一次去了之外,其余的时候都是托辞不去,现在李孟的实力比刘泽清还要强盛几倍,若是不去,朝廷也拿他没有办法。
但这对李孟来说,的确是大有好处,方才还在考虑如何让自己的士兵经历实战,河南平贼正是大好的练兵机会。
山东兵马有实力却声名不显,孙传庭本有大功却被下狱,这种种匪夷所思之事全部都是深受崇祯皇帝重新的内阁学士、兵部尚书杨嗣昌所为,而今督师五省兵马的他却不复当日的风光。
十月底,杨嗣昌在重庆的时候,曾经对张献忠开出赏格“有能擒斩者偿万金,爵通侯”谁想到这个命令发出的第二天,他的住所和办公的衙门就被贴满了纸条,纸条上面写着“斩阁部来着偿银三钱”。
看到这纸条,杨嗣昌瞠目结舌,对身边的亲随以及护卫都是不再相信,疑神疑鬼,这件事情在川、楚一带传闻笑谈,就连杨嗣昌统领下的军队官兵也都是耻笑不已。
统兵打仗,首领的威严也很重要,眼下杨嗣昌是颜面尽失,下面的军将都是虚应故事,所谓的局势糜烂,渐入绝境,就是这样子了。
崇祯十三年的腊月,距离春节还有一个月,春节是一年最重要的节日,到了腊月就应该是准备过年了。不管这一年怎么辛劳,怎么苦难,都应该好好歇歇,为这一年划个圆满的句号,为第二年来个良好的开头。
但在河南,这一切都是个奢望,将近十年的连续大灾,福、周、赵、伊、郑、唐等九位藩王和大小地主对地方上的盘剥,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和官兵在中原大地上的往来战争,让这个所谓腹心之地,变得赤地千里。
除却几条大的水系边上的城市,其余的地方都是有如地狱,城池之外的乡间地头,地主豪门纠集家丁民壮互相连接,或在结寨,或者建造坞堡。而农民们不是饿死在乡间地头,就是聚集成伙,去和民团还有官兵拼死作战,看看能不能有一丝活路。
这样的局面,就不要提什么腊月忙年,不过汝州的宝丰县却是热闹异常,对一些人来说,是灾难,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则是节日。
宝丰县城已经被李自成率领的大军打破了,按照常规,大军取走一定量的存粮之后,剩下的粮食就要分给城内的百姓和城外来得及赶到的饥民,这也是大批的流民加入李自成麾下的原因。
真正让人发指的是,小小的宝丰县城,被闯军打开之后,拿走一部分满足军队需要的存粮之后,城内的百姓和附近的饥民还能分到不小的一份。
城外饿殍遍野,城内还有这么多的存粮,实在是反讽异常,城内最大的大户封员外家里,此时已经不复往日的尊严气派。
那些赤贫的农户正在其中进进出出,这封员外自从把女儿送给宝丰张县令做妾之后,在县城就是一霸,寻常人家连门前都不敢过的。
可眼下全家老小,连同那些家丁仆役都是被杀了个精光,府内的地窖和粮仓都被打开,进进出出的贫民正在搬运。
有一名形容枯槁的妇人坐在这封家正堂台阶上嚎哭,边哭边骂,已经是有些疯狂的模样。
“你们封家满门都是不得超生的畜生啊,我的儿病重想口饭吃,来这求你,你说你们也没有余粮,让我母子去吃草,我那可怜的儿啊,在天上睁睁眼,看看这千刀万剐的封家,他家狗吃的都是粮食啊……”
封家被打开的宅院之中,进进出出全是搬运粮食和财物的贫民,那妇人就那么疯颠颠的坐在台阶上哭骂,尽管是光天化日,可因为这妇人的哭喊,宅院仍然是有若鬼蜮,阴气森森。
宝丰县城的知县衙门和这封家的大宅相隔一条街道,宝丰县的知县满门也都是城池被打破的时候全部被杀死。
同样是按照规矩,知县衙门的后面的牢狱在闯军攻破城池之后,会被打开,同时放出牢狱中的囚犯。
牢狱中的囚犯都是被犯了国法或者是得罪了城内有势力的官绅,这样的人放出来,先天性就是和反乱的人站在一边,因为大家都是同样敌视官府和朝廷。
这等灾荒年代的监狱实际上和死地没什么区别,能在里面活下去,全靠着家人贿赂狱卒送些饭食进去,但这年头,谁又有什么多余的饭食。
闯军打开监牢没过多久,他们根本不管里面的囚犯,直接去做别的事情了,任由里面的人随意。
监牢里面没什么几个囚犯了,得到了自由之后的囚犯都是跑散了,现在满城的人都是在大户人家那边搬运粮食和财物,或者用“抢“这个词更加准确些,满城闹哄哄的,只是县衙有些安静。
这边根本没有什么财物,知县衙门又是个破破烂烂的建筑,平日里众人对这里有没有好印象,这时候更是没有什么人,空落落的县衙周围,只有附近在封家传出来的凄惨哭声在回荡。
在县衙的门口站着一个人,在城内全是身着短衫的贫民百姓的时候,这人倒是难得的穿着长衫。
这名长衫的人年纪不大,也就是二十出头,看起来应该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在这时候,有功名的读书人不是呆在家里面闭门不出,要不就是在闯军来袭的时候早早的跑到了别处,这真算是异数。
年轻人的气色看起来比起那些贫民要强太多,显然生活也不错,但身上的长衫却很破旧,说明最近的生活颇为的窘迫。
这人在县衙门口有些期盼,又有些恐惧,拼命朝着县衙里面张望,想要进去却不敢举步。
过了会,一名中年人佝偻着身体,拖着脚步,缓缓的从县衙内部走出来,看到这中年人,站在外面的年轻好人浑身一颤,连忙朝前面跑去。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
跑到跟前,这年轻人已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哽咽着说话,可却说不出话来,那中年人疲惫的笑了笑,摸摸这年轻人的脑袋,温和的说道:
“佺儿,你已经成年,也该有些担当,为父这不是没事吗,你母亲可好?”
被称“佺儿”的年轻人匆忙的低头伸手抹去了眼泪,点点头,回答说道:
“母亲大人有些害怕,父亲,咱们牛家在卢氏被那县令逼的无处容身,躲到这宝丰来,为什么还不肯放咱们家,他们官官勾结,到底要把咱们逼到什么地步啊!”
说道后面,年轻人的声音之中已经是带上了哭腔,中年人低声的笑笑,缓声说道:
“若是这闯王晚入城两天,为父怕是就要死在这牢狱之中了……”
声音放得很低,年轻人没有听清楚,那中年人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有段时间没有看见阳光,感觉到很是刺眼,可河南腊月的阳光,并没有一丝的暖意,已经有些沙哑的哭声,让寒冷更是加重几分。
那中年人愣了半响,重重的叹口气,拍拍他儿子的肩膀,温声说道:
“好啦,咱们走……”
崇祯十三年十二月,闯军破汝州宝丰县,举人牛金星被诬下狱,借城破出监,携家小投闯王李自成军。
自陕西乱始至今十余年,有功名士人投贼效力,河南举人牛金星为首例……